26歲的楊健明從沒想過,自己的求醫(yī)之路會如此一波三折。為了治療骶骨腫瘤,他從老家廣東惠州來到北京某三甲醫(yī)院,卻發(fā)現(xiàn)需要自己搞定手術備血。
“醫(yī)院血庫沒血了。”3月15日,楊健明剛住進醫(yī)院,就接到這樣的通知。醫(yī)生說,他必須先聯(lián)系親朋好友,到北京血液中心獻血4800毫升,才能排期手術。
楊健明感覺這有點像“條件交換”,但在醫(yī)務人員口中,這叫“互助獻血”。楊健明發(fā)現(xiàn),在自己住的病房和鄰近病房里,“個個都需要互助獻血”。
要籌集4800毫升的血液,對在北京舉目無親的楊健明并非易事。實際上,這與一個成年人全身血液總量相差無幾。他與大夫“討價還價”,最終得到的答復是“獻2400毫升也可以”。他還試著進一步表明困難,但大夫只是回答:“你一定有辦法的!
在病床上,楊健明只能不斷打電話,發(fā)微博。他一心盼著盡早做上手術,但忙碌張羅的間隙,這個年輕人急切地想弄明白,在互助獻血的背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在僧多粥少的局面下,全國各地紛紛啟動或推廣互助獻血,讓僧人自己找粥
發(fā)出同樣疑問的不只楊健明。千里之外,湖南郴州的陳麗君也被互助獻血弄得暈頭轉向。
3月20日,陳麗君帶著3歲半的女兒到醫(yī)院輸血。孩子患有
地中海貧血,每20天需要輸一次紅細胞,此前已接受過55次輸血。沒想到的是,陳麗君這次卻遇到了新情況:醫(yī)生通知她,必須先找人到郴州市中心血站互助獻血,醫(yī)院才能給孩子輸血。
這個年輕媽媽一下子急得不知所措。她與丈夫由于身體原因無法獻血,家中老人又過了法定獻血年齡。她不斷哀求大夫“通融一下”,但得到的回復都是“不可以”。
事實上,互助獻血并不是新鮮事物。江蘇省血液中心研究員梁文飚介紹,1998年施行的《獻血法》已經將互助獻血“認可為無償獻血的一種方式”。《獻血法》第15條規(guī)定:“為保障公民臨床急救用血的需要,國家提倡并指導擇期手術的患者自身儲血,動員家庭、親友、所在單位以及社會互助獻血!
然而,梁文飚觀察到,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條數(shù)十字的規(guī)定并沒有真正“用起來”,直到最近兩三年,血液供應越發(fā)緊張,變化才悄然發(fā)生。
北京紅十字血液中心主任劉江也認為,將法規(guī)在現(xiàn)實中激活的是近年頻頻出現(xiàn)的“血荒”。在他的記憶中,2010年以前,全國血液采集量每年以10%至15%遞增,直到2010年年底,增速陡然放緩。
衛(wèi)生部數(shù)據(jù)顯示,2011年1月至9月全國血液采集量增幅5.8%,與往年相比增幅下跌近一半,在北京、浙江、海南、廣西等地,采集量甚至出現(xiàn)了絕對下降。但與此同時,全國臨床用血量依舊維持高速增長。
劉江和梁文飚都發(fā)現(xiàn),采血量的增幅“怎么也趕不上醫(yī)院用血量增加的速度”。就在一周前,梁文飚從江蘇省人民醫(yī)院院長處得知,因為供血不足,該院去年一共停止或暫緩了700多臺手術。
在僧多粥少的局面下,全國各地紛紛啟動或推廣互助獻血,讓僧人自己找粥。
去年9月,青島市正式推廣互助獻血。該市中心血站站長趙林介紹,當血站庫存低于5天用血量時,血站就會對醫(yī)院實行控制發(fā)血,但如果某個病人組織親友到血站獻血,血站會針對該病人,向醫(yī)院優(yōu)先調配合適的血液。
“全靠大家自覺行不通,就要有人來干預,互助獻血就是一種干預的措施。”煙臺中心血站副站長楊建說。去年9月,煙臺也開始啟動互助獻血。在他看來,《獻血法》“光提倡”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就得給予一些壓力,去推動這個工作”。
據(jù)記者調查,眼下全國各地互助獻血模式都與青島相似,但“給予壓力”的方法各不相同。
楊建介紹,目前煙臺各大醫(yī)院向血站申請用血時,必須說明“哪些是用于急救的,哪些用于已經互助獻血的病人,哪些是給有特殊困難的病人”。而血站掌握的原則是,對沒有進行互助獻血的擇期手術病人,“就要拖延一下,等庫存緩解后才供血”。
在某些地方,壓力的給予更加直接。一份在江蘇省血液中心官方網站上的演示文稿強調要“對臨床人員開展互助獻血工作業(yè)績考核與評價”,同時具體指出,“血液風濕科實行每周二大交班早會通報各醫(yī)療單元用血患者數(shù)和已互助獻血人數(shù),并通告是否達標”。該文稿的上傳時間為2011年11月,但沒有點出具體城市和醫(yī)院名稱。
江西省衛(wèi)生廳2010年8月也曾下發(fā)文件,要求各級醫(yī)療單位“互助獻血量不得低于本單位當月用血量的20%”。
某直轄市血液管理部門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向本報記者表示,伴隨著血荒,互助獻血已成為采供血機構的“救命
稻草”。
據(jù)劉江介紹,2010年,北京紅十字血液中心通過互助獻血而來的血量為3000單位(每單位200毫升),到了2011年,這一數(shù)字上升到30000單位。
上海血液中心相關負責人表示,上海市沒有單獨統(tǒng)計互助獻血的相關數(shù)據(jù)。但根據(jù)上海一血站估算,目前互助獻血而來的血量,占上海整體供血量的比例已接近15%。
廣州血液中心主任付涌水則介紹,去年下半年以來,廣州互助獻血而來的血量占整體供血量10%左右。而對江蘇的情況,梁文飚則拒絕透露具體數(shù)據(jù),只是表示“比例非常大”!拔覀児ぷ魅藛T看了都比較吃驚!彼f。
這是一個介于違規(guī)與不違規(guī)之間,曖昧不清的灰色地帶
住院12天后,楊健明終于湊足了血量。他發(fā)動了所有人脈關系,又讓朋友幫忙牽線搭橋,才在北京找到5個朋友和老鄉(xiāng),這些人為他獻血1000毫升。另外一部分,楊健明自掏腰包,花了3000多元從“血頭”處雇人獻血,最終湊了2200毫升。大夫沒再說什么,第二天就為他安排了手術。
與楊健明類似,陳麗君找遍了同學同事,一個朋友為她趕到血站獻血,當天傍晚,孩子順利輸血。大夫告訴陳麗君,下次孩子要輸血時,“提前3天準備互助獻血”!暗叶疾恢老麓卧撜艺l了! 陳麗君說,在廣州,一些與她相熟的地貧患兒父母已經開始求助“血頭”。
借著互助獻血制度的漏洞,被《獻血法》認定為違法行為的賣血組織獲得了另一片生存天地。這個現(xiàn)象近年被媒體屢次曝光,但始終禁而不止。記者發(fā)現(xiàn),在北京紅十字血液中心門口常有疑似“血頭”徘徊,談論著最近的“生意”。就連醫(yī)務人員,對此似乎也習以為常。
上海曙光醫(yī)院外科大夫鮑宇克對本報記者說,他也曾聽病人談起“血頭”的事情,但互助獻血時,“病人找誰去我們也不管”。在他看來,醫(yī)生很難甄別參加互助獻血的人是不是病人的朋友。
“這其實是介于違規(guī)與不違規(guī)之間,病人與醫(yī)院的互動,是個曖昧不清的灰色地帶!蹦持陛犑醒汗芾聿块T的工作人員這樣評價互助獻血的現(xiàn)狀。
眼下,掌管這片灰色地帶的主要文件是衛(wèi)生部在1999年頒布的《醫(yī)療機構臨床用血管理辦法(試行)》和2000年印發(fā)的《臨床輸血技術規(guī)范》,但文件僅規(guī)范了互助獻血的大致流程,對于具體細則,全國各地都在摸索中各自制定。
舉例來說,如果一個擇期手術的病人要準備1000毫升B型血,那么他需要組織親友到血站獻多少毫升血,獻什么血型的血,血站才會為他調配合適用血?對這個問題,各個城市都有不同答案。
廣州血液中心主任付涌水表示,病人用血量和親友獻血量之間“沒有必然關聯(lián)”,“互助獻血沒有血型限制”。上海血液中心相關負責人也給出了相同答案。
劉江則介紹說,在北京,互助獻血實行“等量返回”!斑@是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親友來獻多少,我給你多少,血型不合適的話我給你調!
而江蘇省血液中心則要求等量,同血型,同血種。據(jù)梁文飚介紹,在江蘇各地,由于血液緊張的情況不一樣,“處理這個事情的靈活程度也不一樣”。
即使在同一個地方,“靈活程度”也可能隨著時間發(fā)生變化。在湖南長沙,在醫(yī)院等著做手術的高燕就碰上這種情況。醫(yī)院讓高燕組織親友獻血400毫升,并沒有說明血型,但隨后血站工作人員卻拒絕讓高燕的兩位親戚獻血!坝H戚是B型血,血站說現(xiàn)在他們缺的是A型和O型。”高燕女兒說。
另一個更復雜的問題是,如果一個病人,或其配偶和直系親屬已經擁有無償獻
血證,那么在用血緊張時,其親友是否需要再次參加互助獻血?
80后北京人劉永杰曾兩次無償獻血,至今累計獻血400毫升。他記得獻血之后,獻血車上的工作人員不僅交給他一本紅色的無償獻血證,還提醒說以后他本人、配偶或直系親屬可以根據(jù)不同條件“免費用血”。
但今年春節(jié)過后,劉永杰的母親在北京住院準備做手術時,大夫卻告訴他,“以前的無償獻血證都沒用了,現(xiàn)在我們沒有血,你要再去獻血!
根據(jù)《獻血法》規(guī)定,目前全國各地都為無償獻血者、其配偶和直系親屬制定了不同比例的免費用血政策。但在互助獻血制度之下,“免費用血”卻走入了尷尬的境地。
在上海大夫鮑宇克看來,無償獻血證解決的只是費用問題!氨确秸f你可以免費用1000毫升血,但我現(xiàn)在沒有血,怎么給你呢?你以前獻過10000毫升也不行,必須再獻一次,我才給你優(yōu)先發(fā)血。”上海血液中心相關負責人也認同這種看法,并直言“我們不可能顧及每一個獻血者的感受”。
因為互助獻血,大家對無償獻血可能都有點不理解了
14年前,《獻血法》的施行劃下了中國獻血制度的分水嶺,無償獻血正式取代有償獻血。劉江記得,其后多年大家都在“摸索和過渡”,無償獻血一度是行政指令下達的計劃指標。
直到2006年前后,全國各地陸續(xù)叫停計劃獻血,真正的無償獻血才開始實行。目前,中國的無償獻血人口比例仍然維持在0.87%,低于世界衛(wèi)生組織1%的推薦標準。而在臺灣地區(qū),這一比例已達8%。
在梁文飚看來,“無償”的含義應該是“沒有任何利益關聯(lián)”!叭藗冋娴膹膬刃纳钐幱X得,我捐血,是為了獻出愛心去救一個需要幫助的人,這才是無償獻血的真正方向。”
強調無償也是出于安全考慮。劉江解釋說,只有出于純粹自愿,人們才會在獻血前如實回答自身的健康情況。對某些處于窗口期的疾病,目前的血液檢測技術仍有漏洞。
但讓梁文飚感到擔憂的是,“因為互助獻血,大家對無償獻血可能都有點不理解了”。
動手術時,楊健明一共用了800毫升血。這個年輕人感覺自己為血液花了不少“冤枉錢”。他花錢買血,還要向醫(yī)院支付自己的用血費用。根據(jù)規(guī)定,親友互助獻血的病人同樣需要支付用血費用,除非參與互助的是病人的直系親屬或配偶,這樣,病人事后可以憑借《無償獻血證》報銷。
而為母親進行互助獻血之后,劉永杰還在不斷反思“無償獻血的意義”!罢f實話,我參加無償獻血的時候肯定不是只為了以后用血,但真正用血的時候,被別人強行要求再去獻一次,還是很傷心。” 劉永杰說,“對無償獻血的人,這是一種傷害!
在互助獻血的制度之下,獻血與用血的問題似乎成了一團亂麻,越理越亂。梁文斌認為,眼下用互助獻血來應對血荒“是個下策”!拔覀冏呋仡^路了。”他說。
更多的人正試圖梳理這團亂麻。最先抽出的一根線是有關無償獻血證的。北京、廣州、青島等地都表示將保障持有無償獻血證的人“優(yōu)先用血”。劉江介紹,北京市衛(wèi)生局不久將發(fā)布《北京市獻血優(yōu)先用血管理辦法》,規(guī)定“凡是在本地獻過血的,不管獻多少,本人可以優(yōu)先用血,配偶和直系親屬也享受相關優(yōu)先用血政策”。
另外一股力量則嘗試將互助獻血拉到日常的軌道。劉江說,北京正準備培訓醫(yī)務人員,指導他們在不缺血時,也嘗試動員病人親友參與獻血。
而梁文斌則認為,更為關鍵的還是看清亂麻的線頭。他說,采供血機構其實只是一個橋梁,一頭連著患者,一頭連著獻血者,患者要用血,就得從健康的人們身上來。“每一位市民都得捂著胸口問一問,我到底為那些需要用血的人做了什么!
來源: 中國青年報